蝴蝶海

【韩叶】昨日少年(上)

  与其奔奔碌碌,乏世厌俗,不如给自己一次心的旅行,为那蒙尘已久的心灵,带去一捧清涓,涤荡尘埃,让疲酸的躯壳,得以小憩。

  或许所期许的,便翩然而至。

  ——引言

  “呼——”

  初秋的时节已微泛了凉,清清冷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水汽,丹枫秋意,衬着满目撞眼的炙热赤红,身上的衣衫已日益增厚。

  青年搓了搓掌心,脖颈间缠绕着一层绵软的围巾。轻软若蚕纱,却又御寒保暖,是怡情的墨绿色方巾,衬着那一身暖色的衣着,愈发温朗惬意几分。

  他的手中攥着一张车程票,是那种许多载前公车上使用的类似小票的车票,一元的,五角的,一元五角的,都有。

  泛着油墨味的票据,勾起青年悠远的回忆。他尚还以为,在如此信息横流,科技发达的时代,已不会有如此偏远落后的事物了。

  还真甚是缅怀啊,青年陷入思绪,在记忆的潮流中随波逐浪,不觉间心神已恍惚,似有什么灵机一动,却又转瞬即逝。犹如昙花一现,难以追寻。

  也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青年捏了捏手中已经有些皱巴的票据,在嘈杂的人声中怡然自得,等候着大巴车的到来。

  四周是纷杂的人声,一对小情侣手中提着大包小包,似是要回去探望父母;几位中年的妇女相聚一团,谈天说地,从这家的鸡蛋涨价了说到那家的闺女出嫁了;还有面容尚还稚嫩无邪的孩童圪蹴在地上玩着弹珠,为了这是谁赢了而争吵得面红耳赤。

  真好。

  青年望着这略显市侩的一幕,却不由心中微暖。在日复一日的应酬和推三阻四的觥筹交错间,他已麻木不仁,心中漠然,面上却是堆着言不由衷的微笑。

  “滴滴——”

  有些刺耳嘈杂的鸣笛声响起,伴随着一阵阵车体振动的杂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响声和黑黢黢的尾气,一辆载客大巴霍然而至。

  待到大巴车停稳,人潮一拥而上,将青年裹挟在其中,身不由己地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拥至车门。

  伸长了胳膊握住车门边的栏杆,青年才觉站稳了一些,略微奋力地挤开凑在身边的人。

  登上大巴车,操着一口不地道的略微掺杂着些许乡音的女乘务员略微有些急促地揪过他手中的票,用圆珠笔划了一下,便又突兀地将那票据塞回他掌心,去寻下一个人 。

  空座已不多了,青年寻了个旮旯拐角的座位舒舒服服坐下,靠窗的位置阳光正好,椅背也套了软绵的椅套,靠上去舒适不已。

  终究是人多座少,青年算幸运的,阴差阳错被挤上车来,不用受那拥挤之苦。

  此时车外仍有人潮涌动,想要浑水摸鱼地上车,却被乘务员不耐烦地告知车座已满,在略有些不忿丧气的注视中,大巴车徐徐关上了门。

  司机拉动手刹,油门一踩,车体嗡嗡地轻微振动了一阵,便从尾气管道冒出一阵阵尾气,引擎发动,轮胎飞速旋转,扬长而去,仅余那一道道黝黑的车辙。

  “呼——”

  青年揩了把汗,放松了脊梁,整个人陷落在柔软的椅背中。

  车窗外的暖阳拘着一捧细碎温暖的阳矅,纷纷扬扬地抛撒,透过玻璃正巧落在青年身上。在这乍暖还寒的时令,这和煦仿佛如慈眉善目的娭毑轻柔抚摸,令人不由细眯了眼,陷入这柔软轻松之中,惬意至极,不由得放松了四肢百骸,假寐小憩。

  一层不厚不薄的玻璃阻隔了车窗外寒气的侵袭,在轻微的颠簸中青年终于不知不觉地瞌上了眸,唇畔含笑,双手交叠,脚下的车壁时时振动,似有什么悄然而至,风般穿过青年的左耳,下一瞬又从他的右耳钻出。

  究竟是什么呢,若风若雾,不见其形。

  ……

  夜幕莅临,华灯初上,这座似乎永久不夜的城市霓虹光起,五色交辉,高楼林立,川流不息,橘黄的环境色渲染开一派繁华而昌荣的景象,忙忙碌碌,拥拥挤挤,奔波着不知为何所去。

  而在这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看上去大抵还没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垂落着落地窗帘的便是便是叶修的窗了。

  比起此时喧嚣的城市,叶修独居的房间反而愈发寂静如水,房屋沉浸在一派静谧的黑暗之中,那若有若无的分不清是灯光还是月光的模糊光芒流萤般飞散在室内。

  大抵是那些灯光吧,现在还有几时能见到月光?

  电脑桌前,青年右手按在鼠标上,拖动着屏幕,一派沉吟不语的模样。他的手侧搁着一个马克杯,杯里盛着褐色的液体,薄薄的白气腾腾升起。

  青年点开文件夹,这些日子所搜集到的资料与图片还是无几,那几张绿意葱郁的图片,是他手中唯一掌握的线索。犹如有人用剪刀剪断了这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细线,一无头绪。

  唯有电脑显示器屏幕映射出的微弱光芒,照映出青年面庞上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那显示器的左上角呢,则贴着一张贴纸,飘飞恣意的字体书写着“叶修”二字,倒也有几分风骨,但怕也只这两字有这几分风骨。

  “嗡,嗡,嗡——”

  衣兜里的手机蓦然振动起来,叶修收回思绪,看到那熟悉的备注,随手接起电话,左手端着马克杯,右手按在鼠标上,大屏的手机被夹在脖颈与肩膀之间,看上去颇有几分费力。

  “喂,哥。你让找的地方找到了,是山荒野广的一个小镇,地址我给你发过去了,记得接收。”

  叶秋温温和和的声音从屏幕对面传来,语气倒不似前几年那么气恼无奈。

  毕竟,这几年叶修也算回归了正轨,也愿意偶尔回家去看看父母,反倒激起他们心中的几分愧怍,这么多年过去了,血浓于水,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好的,多谢老弟了。”

  叶修轻呷一口还有些滚烫的咖啡,轻笑着应了一句,慵慵懒懒而又轻松惬意的声音透过千山万水,也让那头的叶秋安下心来:“那好,晚安了啊。”

  “晚安,一夜无梦。”

  挂了远隔千里的电话,馥郁的咖啡苦香在口腔内蔓延开来,满是苦涩与浓甜,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

  叶修盯着显示屏上那看上去与世无争的小村落的轮廓,青葱的绿意与莫名的归属感让他难以言喻地心悸,隐隐约约仿佛抓住了什么,却又只能看个轮廓,再在时光中渐渐忘却。

  到底是为什么……叶修思索着,复制了叶秋发过来的地址,粘贴入搜索引擎进行查询。

  自从那日他在一个画展上无意拾起一个信封时,一切便开始变化。封存完好的信封中唯有几张照片,拍摄的风光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乡野小村。

  唯有叶修自己知道,那几张照片,给他带来了如何大的悸动。

  仿佛曾在时光中相遇,却又擦肩而过,多年之后再次相逢,却已不是初时的模样,谁也不认得谁。

  仿佛一切都在冥冥之中,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红线悠悠,一端束缚在叶修的手腕,而另一端,则牵挂着某个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的人,彼此之间,尽管未曾相见,却已灵犀相通。

  “OK!”

  鼠标按了下去,叶修长吁一口气,向后躺倒在柔软的转椅上。终于把票定好了,是明天下午一点的,列车会在下午四点三十五抵达那最近的一座小镇。

  然后他自己则需要去寻找那梦中的村落,毕竟叶秋所查到的,也仅是个大致范围。

  关了电脑,见那光芒寸寸黯淡下去,叶修躺上床,松软的被褥盖在身上,很是舒服,只是他习惯了侧身睡觉,蜷着身双臂环抱,仿佛拥抱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此时尚未到冬天,供不上暖,不过是秋季的时令,墙壁泛着一丝丝砭骨的凉意。叶修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反而感到一阵阵清爽。

  星光璀璨,华灯初上。

  那么,晚安,世界。

  ……

  “到站了到站了!”

  叶修最终是在女乘务员不耐的嚷嚷声中醒来的,望着人去楼空的大巴车和正横眉怒目瞪着他的乘务员,愣了半晌,叶修才反应过来已经抵达终点站,他的目的地。

  “不好意思哈。” 


  叶修挠了挠头,打了个呵欠,背上背包匆匆起行。

  青年踏出大巴车,青山环绕的小镇寂静且安好,天气明媚,空气清新,让尚还有些倦意的他立下神清气爽了许多。

  这是座身处群山怀抱之中的小镇,仿佛天佑之子,在连绵不断的山脉的摇篮下成长,也并未因旅游开发而被外人侵扰,在岁月中,自有它的一派安好。

  而青山连绵,绿水萦绕,这里仿佛并不受四季与岁月的影响,时而有飞鸟振翮飞过,悠长的啼鸣回荡在山谷内,引得一阵阵微风浮动,枝叶摇曳。

  看上去是个好地方,叶修心道,从身上取出几张准备好的照片,四下转了转,便开始寻找自己的目的地。

  “大姐,您好,请问您认得这个地方吗?”

  叶修拦下一名抱着一盆洗好的衣裳的农家妇女,不失礼仪地问道。体态丰腴的妇女慈眉善目,见这从城中来的小伙子身上半分也没有城里人的坏毛病,笑容可亲,便也乐呵呵地接过照片看了看,半晌却是皱起眉:

  “小伙子,不是大姐瞒你,我自幼在这镇中长大,成亲生子,却也从未见过你这照片中的地方。若是你去问他人,也是一样的结果。”

  “好吧,多谢您了。”

  叶修笑了笑,收回照片,告了辞便又匆匆转身,拦下一名笑容靓丽的小姑娘,笑容和煦。

  “小妹妹,请问你见过这照片中的地方吗?”

  那妇人便抱着洗衣盆,望着那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的身影忙忙碌碌,来去匆匆,不由摇摇头,叹息一声:“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怎么都倔得跟头驴似的,也罢,也罢。”

  那一双鞋,踏遍了不大的小镇,那一双手,叩遍了所有的门扉,那一张唇,念遍了同样的话语。

  然而天色已暮,夕阳的余晖恍若镀金般将一片金黄撒向这被群山簇拥的小镇,碎金曳曳,几缕炊烟渐起,小镇的居民也都闭户吃饭,背着行囊的身影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脚下的影子被牵扯得无限延长。

  最后一家了,若是真的再问不到的话,恐怕就真要空手而归了。叶修揩了揩额上沁出的点点汗珠,叩响了小镇最后一户人家的门扉。

  “小伙子,你有什么事?”

  开门的是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精神却颇为矍铄,似乎是独自居住在家中,抱着柴禾似正准备引火做饭。桌上只摆着一双碗筷,院里堆砌着一摞又一摞劈开的柴禾,看这番架势,叶修揣度这位老人应时常入山砍柴。

  “老人家,不好意思,打扰了。”

  因为打扰了人家做晚饭,叶修先致歉了一声,方才取出照片,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让老人辨认:“请问您认得这照片上的地方吗?”

  “这个啊,我看看······”那一双干瘦的手掌接过叶修手中的照片,老人家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番,沉吟许久,才开口道,“我倒是不知这个地方。”

  “这样啊······那,打扰您了。”叶修目光中不由含了一丝落寞与失望,心脏仿佛被一根芒刺戳穿,隐隐作痛,已经对此事失去了希望,却听那老人家话锋一转,道:

  “不过这花花草草看上去倒是挺熟悉的。我一个孤寡老头,自己上山砍柴禾,对这山中光景倒也挺熟悉。我虽不认得你照片中的这个地方,但这些树啊草啊倒是熟悉得很,应该就是这山中的。这地方,约莫着便是这山中的某处吧。”

  “是吗?那还真是多谢您了!”

  峰回路转,叶修愣了愣,方才道了声谢,喜形于色,欲言又止的踌躇神态让老人看出他心中的急不可耐,劝诫道:“年轻人,夜里这山中不安全,你最好还是不要上山了。”

  “谢谢您。”

  叶修似乎并未将老人的劝诫放在心上,方得到难能可贵的一点线索的他已不甚耐烦地想要去寻找自己的梦中桃源,那种异样的心悸,令他恨不得自己生出一对羽翼来,霎时间便飞到目的地。

  见叶修行色匆匆地离开,步伐坚定而又轻快地向小径尽头迈去,那老人也不由微微叹气,不解这年轻人的倔劲由何而来,复又抱着柴禾,填入灶下燃火,燃起袅袅炊烟。

  ……

  夕日欲颓,广袤的苍穹呈两分之状,半边染透了泼洒的墨汁,泛着暗沉而又晴朗的墨蓝,而另半边则浸染了些许未散的余晖,金色的光芒层层黯淡,仿佛那黑暗吞噬着云霞,挥矛驱逐着日曜这不属于夜的外来者,捍卫着自己的主权。

  簌簌,簌簌——

  一道看似臃肿的身影穿行于林木之间,夜色将至,潮气蔓延,高大的植株葱葱郁郁,丛脞的灌木生着尖利的芒刺,踩在脚下的土壤潮湿松软,甚至偶尔可以踏出水来 。

  也许自己真的操之过急了,还未来得及仔细咨询,便一头闯进山来。叶修揩了揩汗,不由有些沮丧懊悔地想。

  看了看腕上佩戴着的野外生存必备的手表,按下按键,屏幕泛起微弱的荧光,那黯淡的数字提醒着叶修他已入山一个小时了,却还未找到他所要寻找的地方。此时正值金秋,他又身居深山野岭,夜间潮气湿重,会持续降温,那时便怕不是他所能消受得了的了。

  而最令叶修感到胆战心惊而又不得不走下去的缘故是,此地看似成拱形山脉,将小镇包围起来,颇好辨认,实际上却高深莫测,内里根本不如表面看上去简易。

  直至入林半小时后,他才霍然反应过来自己已寻不到回去的出路,只得硬着头皮加速前行,希冀着在天黑透之前能够寻到一处人家落脚,而不至于被山中的生物威胁到安危。

  “呼,呼——”

  叶修的喘息声已有些泛着倦意了,原本准备充足的行囊除了能够提供淡水与食物之外,已经成了累赘的负担,迫使他已分身乏术,落在地上的足印一深一浅,泛着些许积水。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叶修心中默念,微微屈膝,将双手搭在膝弯上憩息着,那砭骨的寒凉与不时拂起的丝丝细风渗入他的躯壳,丝丝蔓延,四肢百骸,都泛起一层胆战心惊的恐惧。

  “簌簌——”

  一阵响动,正有些疲倦的叶修搁在大腿上的手臂霎时间僵住,只觉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循环加快,充血的脑袋让他难以理智地思考,万千思绪霎时间翩飞过脑海。

  是野兽吗?叶修搁在腿上的手微微战栗着,流线分明的手背上几根青筋凸起,伸长的食指扣在大腿外侧绑着的小刀柄上,悄无声息地叩着。

  “哗啦——”

  伴随着一阵枝叶哗啦哗啦的摇曳响动声,叶修压紧了心,已准备奋起自卫,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束强光晃花了眼,那刺眼的白芒径直照射过来,投在叶修的面前。

  强烈的刺痛感如芒在背,自双眼处丝丝砭骨,本能的反应让叶修霎时间抽回手,捂住自己的双眼,侧身躲避着光束,犹如濒死之人,困兽犹斗。

  ——什么人?!

  叶修已无暇顾及,却不由疑惑。旋即,一声带着少年独有特色的低醇少年音咦了一声,声音稳重低醇中泛着几分喑哑,似哑了嗓的收音机,沙沙的声音别添几分韵味。

  “你是谁?”

  对面已收了手电筒,叶修微微张开五指,仍有些难以恢复的眯得狭长的眸透过指缝悄然打量着,只见到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立在自己面前不远。

  那依稀是个还未长大的少年郎,五官还流露出几分稚嫩,但那健硕的身材与臂上的肌肉却不容小觑,留着短短寸头的少年皮肤是健康的麦色,时值金秋,天气转凉,身上却仅着件背心,披着件军绿色的大衣,凉意附骨,那身影却定定地矗立着,沉稳自持,令人安心。

  熟悉,太熟悉了。他是谁?

  头痛欲裂,却仿佛有人在幕后无声窃取了此处的记忆,无声销毁,命运的不可抗力推动着潮起潮落,置身风头浪尖的叶修尚不自知,自己再次踏上命运的轮回,成为命运之海中的一叶扁舟,孤军奋战,飘零无依。

  恍惚中,叶修看见,那人兀自嘀咕了两句,向他伸出了手。

  十指相扣。

  ……

  “你不冷吗?”

  刚吃过些压缩饼干的叶修不再感觉饥肠辘辘,但那夜间的寒意却久未祛去,衣着厚实的他在重重衣衫之下瑟瑟发抖,身旁举着老式手电的少年仅一件背心大衣,却不疾不徐,步伐坚定,脚下踩着的雨靴在掺杂着积水的土壤中溅出水花无数,陷下一个又一个凹凼。

  “习惯了。”

  少年低沉的声音毫无波澜起伏,淡然若水,却依旧流露出几分无奈的意味,兴许他真的尚还年轻,做不到完全少年老成。

  “唔,这样啊……”

  叶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快速搓着自己的掌心取暖,却又蓦然记起什么似的,停下步伐,在鼓鼓囊囊的背包中一阵翻找,不由一乐,三两步追上前行的少年,一勾手在他的脖颈上,巨大的冲力险些将少年带得跌落于地。

  做什么啊?

  少年下意识地微微侧首,紧蹙着的眉头流露出他心中的不喜与几分不耐恼火。少年的情绪波动分外明显,却还未来得及表明,空落的脖颈上便覆上了一层轻软而又软和的纱,仿佛采撷了几朵云采,围在了他的脖颈上。

  “你……”

  少年惊讶挑眉,双唇微张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叶修便笑嘻嘻地伸出一根修长食指,抵在他的唇上,见他敛了声,又轻笑着为他将那墨绿色方巾系好,双手拉拉方巾两端,主动伸手握住少年那冰凉的手掌。

  少年还年轻,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手掌再宽大,比起叶修来也还是稍小上几分。那大掌紧紧握住少年的章,温暖仿佛电流般丝丝传递蔓延,令少年心中战栗,仿佛心尖儿都随着酥麻起来。

  “走吧?”

  叶修偏首,捏了捏自己掌心中尚未捂热的手掌,笑着问了句。他笑容灿烂,不似往日轻浮,上挑的眉眼中蕴着几分和蔼与关爱,笑眯眯的似只毫无恶意的狐狸,仔细瞧,却又瞧出几分狡黠与灵动来。

  这个人,究竟是谁啊。少年愣了愣,那仿佛古潭般波澜不惊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疑色,面庞上泛起几分几不可见的红晕,在夜色的映衬下,倒也看不分明。

  心中骤然有些紊乱,从小鲜少与生人接触的少年心乱如麻,心中那仿佛被羽毛轻轻搔挠着的瘙痒让他想要抛开面前此人匆匆离开,但心中那份如山的责任感又令他生生打消了这份念头,继而仿佛何事都没有发生过般,继续向前引着路。

  ……

  “到了。”

  一路奔波劳碌,少年终于停下了步伐,语气依旧淡然若水,却已不再似之前那般冰冷漠然。

  只顾着思索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的叶修连忙抬头,一座农式的小院落悄然坐落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仿佛遗世般融于此景,似隐居的居士所居住的田园小院,若没有引路人的指引,谁也寻不到此处。

  又来了……那种奇异的悸动感。

  叶修蓦然伸手,按住自己的胸腔。其内那颗鲜活的心脏此刻正骤然加速地跳动着,砰砰,砰砰,一下又一下,仿佛要从中破土而出一般,仿佛有一颗早已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将要缔结出鲜艳的花朵。

  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

  心中隐隐感到缺失了什么的叶修蹙着眉头,却又记起是被人救到此处,不应露出如此晦气的神情,又连忙偏过头,望着掏出钥匙开门的少年,疑惑地问道:

  “你……一个人住?不上学吗?”

  正在转动门把的手掌蓦然僵硬,少年眉眼霎时间变得凌厉,似回忆起了往昔旧事,眸中似有暗波汹涌,转瞬即逝,霎时间又换上了平和无谓的口吻:“不是,一些小事。”

  什么小事啊,能休学在深山之中独居。叶修撇撇嘴正欲脱口而出,目光便瞟见少年脖颈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才结痂不久,便又噤了声,望着少年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情绪。

  原来是个不良少年?想了想少年老成的少年冷着脸却红眼与他人打架的情形,叶修却又禁不住想笑,抿着唇努力抑制,唇角却依旧微微翘起。

  还这么小,总是不甚懂事吧,起码心地还很善良,会救下迷途的自己。叶修望着少年的目光中不由掺杂了几分感喟,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呢?

  叶修唇畔的笑容淡了几分,澄澈的眸中平添几分空荒与深远,似长风卷云,追溯着碧波荡漾,那消失在长河中的回忆。

  他的荣耀,永不落幕。

  犹记那时少年热血,总得意乖张,现在想来,那时倒还真是年少轻狂,不懂得谦让。离家出走的少年眉眼桀骜,一台电脑,一张帐号卡,便是一方天涯。

  “你在看什么?”

  直到少年轻微蹙眉开口唤着,叶修方才回过神来,敛起自己的所有情绪,快步跟上,笑着揉了揉少年的头顶:“叨扰了。”

  “!”

  猝不及防的少年似有些恼羞成怒地回瞪了叶修一眼,此时的少年已与叶修差不多高,身强力壮,一发狠看上去倒还比叶修威猛几分。

  “大伯,我回来了。”

  进门少年低喊了一声,叶修怔愣了一瞬,便见一名与他差不多高低的男人穿着高领毛衣,厚实的大衣,手中举着一个腾腾散发着白气的搪瓷杯走出来,见到叶修的刹那也显然惊异了一瞬。

  不是一个人独居啊……叶修中暗道,蓦然有些尴尬起来。若仅他一个小小少年,不通人情世故,贸然救下他倒也罢,但家中有大人做主,自己不就被提防了吗?

  不过叶修倒也不会深思那么多,目光一偏,墙上悬挂着的物件霎时间让他毛骨悚然。

  便见那墙上赫然挂着一只熊的头颅,深褐色的毛发栩栩如生,横眉怒目,大张着的口中颗颗利齿泛着光泽。而这显然不是装饰,在这颗头颅之下,则还挂着一柄猎枪枪身泛着悠悠暗光,未曾生锈,显然保存完好。

  注意到叶修微妙的神情,男人敦厚地笑笑,眉眼温和,任谁也看不出这曾是个手染鲜血的屠夫。

  “这人迷路了,夜黑风高的,就给带回来了。”

  少年似是解释般说着,男人却不甚在意,看上去并不十分排斥叶修的存在,这让叶修松下一口气,却又急急为自己解释道:

  “这位大哥,我是外来人,不熟悉这里,想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没关系,小清素来心地善良,只是没想到以前仅是时不时捡个小猫小兔子回来,今儿还捡了这么大一活人回来。”

  “啊?”

  叶修愣了愣,尚未反应过来,少年已喊了一声,眉眼中泛着几分别扭与不自在,似只恼羞成怒的小狮子:“大伯!”

  “怎么,还不乐意人说怎么的?本来我这地方就小,你带回来的客人,你就跟客人睡一屋吧。”

  男人敲了敲少年的脑袋,少年漠然拍开他的手,面色阴沉却又恼怒地转身离开,只是那耳根却泛着一丝绯红,糅杂着气恼与几分少年的自尊心,让那步伐飞快,重重地带上门。

  “砰!”

  想了想看上去稳重而又自立的少年怀中揣着几只软软的小猫小兔子的情景,叶修不由轻笑出声,那场面,当真是违和极了。少年的眉总是锁着,看上去颇有几分煞气,怎料却是个善良的人。

  “谢谢这位大哥,麻烦你了。”

  叶修将背上的背囊卸下,甩了甩自己鞋底沾上的泥土,动作不疾不徐,自有一番风度,惹得男人不由注目,目光几番变幻后低低叹气:

  “哎,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清这孩子脾气就是倔,兄弟你莫放在心上。明天我就让这臭小子送你下山。”

  “其实我也能看出来,这孩子心地挺善良的。”叶修从背囊中取出一身干净的衣裳,几番折叠,揣在臂弯中,笑着回道。

  “哎,这孩子就是倔。”

  似是回忆起来什么,男人蓦然有些絮絮叨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叶修并不存在般,自顾自讲起少年的往事来。

 

      “小清他平素有些特立独行,总是有些冷冷的,令人感到难以接近。其实他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孩子,变成这副模样,大抵也与他父母工作忙碌,顾不得照顾他的感受有很大的关系吧。

 

      这位小哥,说来也不瞒你,我们老韩家,兄弟几个,就属小清的父亲最有出息,成为了飞出这山窝窝的金凤凰,为我们韩家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娶了个媳妇也是海归精英,律师界鼎鼎有名的人物。但他似乎对孩子并不是特别上心,总是和妻子忙于工作,疏漏了照顾孩子。久而久之,小清就变得自立孤僻,总是喜欢独来独往。

 

     小清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只是不善于去用语言表达,他太孤傲了,像一匹桀骜的独狼,耻于表露出自己柔软的一面,便用坚硬倔强的外表来掩饰。

 

     说起来这一回这孩子也是整了大事,在学校跟人打架斗殴,把同学打骨折住院了,还不愿意承认错误,倔脾气死心眼得很,被记了处分,最后他父母也是无奈,给他办了几个月的休学,这孩子一声不吭,就跑我这来了。这一住,就已经是两个月过去了。”

 

     提及此,男人还不免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笑容宽厚,“不得不说,这好小子,倒还真不怕吃苦,一点也没有现在那些城里孩子的娇贵,跟着我清汤寡水的,也隐忍下来,还时不时帮我劈柴禾。”

 

     柴禾?叶修颇有些疑虑地瞥了一眼,方才发现墙边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又一摞的柴禾,心中不免有些嘀咕,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即使住在深山野岭里面,也该用上煤气灶了吧?

 

     人家的隐私,自己顾虑那么多做什么。叶修并不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转瞬又去思考少年的故事,才变得暖和些的手掌轻轻摩挲着下颌,沉吟许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没想到这个少年老成的小清也有这么柔软的一面啊?叶修不由微微翘起唇角,上扬的眉眼笑得眯起,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那少年,那倔强的身影,总是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

 

     好似他们相识已久,好似他们曾对酌月下,把酒言欢,好似他仿佛十分熟悉这个人,他的眉眼,目光,都在莫名的陌生中泛着一阵阵异样的熟悉。那种源于血脉的悸动与难以压抑的复杂情愫,犹如惊涛拍岸,一波波冲荡着叶修的心扉,海浪声起,层层递进。

 

     什么啊,不过多大点孩子,自己怎么会认得?叶修笑着摇了摇头,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裤兜,却没有摸到熟悉的烟盒,而是一柄冰凉的匕首。

 

     那传递开来的凉意霎时间让叶修清醒了许多,不由怔愣一瞬,恍惚间才记起自己已经不常抽烟了,曾经的习惯,也已被岁月的棱角消磨。

 

     他曾经的梦想是什么呢?叶修颇有些出神地想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复杂情愫让他心中涌起千言万语,却又无所倾诉,他挚爱的荣耀啊,终究有一天,也会这样被消磨在记忆的潮水中,时光的长河里吗?

 

     不,不会。

 

     不知何时掌心已紧紧攥起,心中那方才涌起的几分踌躇与怅然霎时间烟消云散,恍若一柄长枪挑破了这浓云蔽日,让那信仰之光再次莅临,让他的心中,充斥无限信念。

 

     ……

     “喂?这里只有一张床……”

 

     最终是叶修先开口,打破了房间内僵持而又尴尬的气氛。

 

     “我知道。”

 

     少年的动作顿了顿,赤着脚从床上一跃而下,抱来一层厚厚的棉被褥,冷着脸将被褥铺在叶修脚边的地板上,伸手将一道道褶皱抚平。

 

     “我打地铺。”

 

     少年张唇就道,语气平淡,看不出任何不满,似乎对此毫无异议,半是跪坐在被褥上,伸手便拽起背心的一角,向上拉扯着,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

 

     哈?叶修愣了愣,便见少年毫无压力地将背心脱下,赤裸着上身,似毫不怯冷,身子向后一栽,便拉开被子盖在身上,翻了个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又似怕热般,露出一条胳膊在外。

 

     从小到大,仅在还不大记事的时候和弟弟一起洗过澡,叶修连光膀子的同性都鲜少见到几个,今天乍一看到少年脱衣的场景,不免愣了愣,感到一阵阵尴尬,却又唏嘘不已,即便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材竟也比自己要好。

 

     郁闷啊,叶修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没办法,没有肌肉就是没有肌肉。

    

     “咳咳!”叶修瞥了眼少年,无声叹息,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地开口,“嗨,现在已经很冷了,你打地铺终归不好吧?”

 

     想了想叶修又在句末添了句:“你看你家也没有电热毯,谁在地上终归不太好。不然这样吧,你上来,我们一起睡?你这床也挺大的,凑合凑合,还能挤得下两个人。”

 

     话音落下,叶修不由挠了挠头,让这么大点孩子打地铺终归不好,要是感冒着凉了怎么办?哪怕他比自己还要健康得多。

 

     半晌,没有人应答。

 

     “好吧,那我睡觉了。”

 

     叶修似半分也不感到尴尬,兀自瞥了眼少年,无奈对方不听自己所说,自己也不能强拉着对方上来,便窸窸窣窣在自己被囊中一阵翻找,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砰。”

 

     倏忽,一道黑影向叶修砸了过来,叶修忙不迭接住这沉甸甸的被褥,被这厚厚的被褥险些没压倒在床上,一回神,少年已经赤足踏在了冰凉的地板上,面容冷峻,目不斜视地盯着他。

 

     这小子,狼似的,让人发毛。不寒而栗的叶修伸手抚平了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唏嘘不已。

 

     少年攀上床,拉过自己的被褥,兀自划分起界限来:“这样,我们搭背头。一人各睡一头,谁也不准乱翻身。”

 

     少年声音沙哑,似乎正处在变声期,喑哑的声音独有青涩的意味,却也沉稳可靠,令人安心。说着话的少年,语气平淡,叶修却似从其中听出几分别扭与不自在来。

 

     什么,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啊。叶修不由笑弯了眸,正欲开口说两句打趣打趣少年,便见少年已经取了枕头,垫在自己的脑袋底下,盖好被褥,准备进入梦乡。

 

     坐在床上的叶修也不感到尴尬,悄悄咪咪拎起少年被褥的一角,便看见一双晒得有些发黑的脚掌,线条流畅,虽说肤色暗了些,却也能看出曾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

 

     恶趣味勃然兴起的叶修伸手挠了挠少年的脚心,戏谑地想看看这小家伙究竟是什么反应。

 

     “砰!”

 

     被一脚蹬在脸上的叶修脊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吃痛不已,不由龇牙咧嘴,滋哇乱叫着:“能不能坦诚一点啊你这小家伙!”

 

     “……哼。”

 

     良久,叶修隐隐约约听到少年被窝中传来一声闷哼,似是风吹过般无影无踪,却极为确认,刚还皱成一团的眉宇霎时间舒展开来,笑容惬意:“还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话音落地,少年似恼羞成怒了般,被窝一阵抖动,再也没吭过一声,似已睡着了般,寂静的房间中仅余下清冷的空气,细微的风声与绵长而又起伏跌宕,极有韵律的呼吸声。

 

     良久。

 

     夜色正浓,在城市难能见到的清亮璀璨的夜空干净如水,一尘不染,仿佛仙女的长裙,摇曳着长长的裙裾,清纯而又绚丽的裙摆上缀着粒粒繁星,星光灿烂,万里无云,正是一派好风景。

 

     而在这绿意盎然的深山之中,层峦叠嶂,郁郁葱葱,错综复杂,偶有微风拂起林间枝叶,便引得一阵簌簌沙沙,光影斑驳,落在窗内的星光,便也骤然晃荡起来,曳碎了复又散在地上。

 

     与少年侧身躺在床榻上的青年,仍睁着一双狭长的眸,那澄澈的眸中神情几番变幻,面上的神容若有所思。

 

     “你睡了么?”

 

     已换了一身清爽利落的居家睡衣的叶修脑袋枕着双臂,望着窗外夜色正好,风起风静,蓦然开口问道。

 

     说着叶修也不顾少年是否能够听到,兀自说了下去,声音慵懒而又泛着感喟:“似乎还没有自我介绍过,我是叶修,现在是一名摄影师。此番前来,是为了追寻我生命中的悸动,尽管我已不记得究竟是什么将我带到这里。”

 

     是啊,是什么呢?叶修绞尽脑汁地想着,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带了几张照片,再在背囊里寻找时,却仅发现了几张空白的相纸,什么也没有记录,犹如人间蒸发般,失去了踪迹。

 

     细细想想,自从退役后,他倒也曾存过那么几分心余不甘,却也终究为岁月所蹉跎,只得将所有荣辱与共亘古长存,将那辉煌战绩铭记心中,再而,笑着祝福那些正当年华的年轻人。

 

     于荣耀而言,他兴许老了,但是于漫漫人生而言,他尚还稚嫩。

 

     于是,在自家弟弟的几番规劝之下,他终究愿意一改惰性,慢慢寻找起工作,好似已经历过沧海桑田的他最终选择了一份相对舒适而又自在的工作——摄影。

 

     不知是心中的那几分复杂情感作祟还是什么,他始终不愿过多耗费精力,曾经用在荣耀与少年热血的梦想与冲动上的大好年华他再度拾起,晓风残月,水乡画桥,大漠孤烟,他寻找着,寻觅着,寻求着,一份能令他心安的慰藉。

 

     那些画面便一幕幕烙印下来,如同暮春栀子花开芬芳,宛若初夏林荫凉风习习,有如金秋香山红叶绚烂,仿佛寒冬北国白雪飘零。轮回,复生。那一份时过境迁,便也悠悠沉淀,愈发醇厚。

 

     但心中总归还是还是有些源于血脉中的不愿驯服吧,这次冒冒失失便闯入山林,险些让自己遇险,还亏得遇见他才寻到一处落脚人家。

 

     “韩文清。”

 

     正当叶修脑海中隐隐作痛,再次浮现出少年那颀长而又莫名熟悉的身影时,那喑哑的少年声便似酝酿许久,低低响起。

 

     “什么?”

 

     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叶修怔愣着,便听对方顿了顿,似是思考了一番,再度开口,不再躲避,不再羞恼,淡然如水,却是满含郑重与认真:“我是韩文清,你呢?”

 

     韩文清?

 

     仿佛有什么在叶修脑海中炸开,轰轰隆隆,惊天动地,记忆世界蓦然闪现,坍塌成千万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入无尽深渊,来不及,抓不住,那走马观花的片段,终究转瞬即逝。

 

     原来如此。

 

 

 

 

—————————TBC—————————

拖拖补补一个月,终于是把一小半赶出来了。设定是时空交错,大纲已经列好,不会烂尾,但是至于剩下的码字的话就看心情了看时间了。没来得及细修,希望能够喜欢。

 

一个痞老板的小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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